一
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!
他们原本水上人家,当地人叫作“猫子”。这个“猫”可能从“泖”的字音来,溯源看,是个古雅的字,但乡俗中,却带有贬义。安居乐业的农耕族眼里,漂泊无定所的生活,无疑是凄楚的。
“猫子”自己,并不一味地觉得苦,因为有另一番乐趣。稍纵即逝的风景,变幻的事物,停泊点的邂逅——经过白昼静谧的行旅,向晚时分驶进大码头,市灯绽开,从四面八方围拢,仿佛大光明。船帮碰撞,激荡起水花,先来的让后到的,错开与并行。“猫子”们都是有缘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夜幕降临,水面黑下来,渔火却亮起了。
修国妹出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,他们这些船户已就地编入生产社队,虽然还是水上生计,但统筹为渔业和运输。活动范围收缩了,不如先前的自由,好处是稳定。 小孩子就在岸上的农村小学读书,大人走船时候,歇在学校。就这样,修国妹读完高小,又在公社的中学读到初三毕业。这个年纪,又是女孩子,算得上高学历,父母也对得起她了,于是回船上劳动。
这年她十六岁,读过书,出得力气,相当一个整劳力——其时,船务按田间作业计工计酬,人依然住船上,背底下还叫作“猫子”。
没过几年,分产承包制落地实施,他们分得船和船具,原来就是他们的,归了公再还回来。东西的价值算不上什么,重要的是政策。她家从事运输,集体制的运营,在计划经济内进行,接货送货固定的几个点。但是沿途几十里,水道分合,河汊连接,无数村庄人户,哪条船没有点私底下的捎带。鸡雏鸭雏,麦种稻种,自酿的米酒,看亲做亲的婆姨。三角五角的脚费,总归是个活钱。
所以,“猫子”的家庭其实是藏富的。要是下到舱里,就能看见躺柜上一沓沓绸被褥,雪白的帐子挽在黄铜帐钩上,城市人的花窗帘,铁皮热水瓶,座钟,地板墙壁舱顶全漆成油红,回纱擦得铮亮,好比新人的洞房。
倘若遇上饭点,生火起炊,摆上来的桌面够你看花眼:腊肉炒蒿子菜、咸鱼蒸老豆腐、韭黄煎鸡蛋、炸虾皮卷烙馍,堆尖的一盆,绿豆汤盛在木桶里,配的是臭豆子、腌蒜薹、酱干、咸瓜……
这是看得见的,还有看不见的,就是银行折子。数字有大有小,但体现了“猫子”的眼界,在人民币差不多只是簿记性质的日子里,他们已经涉入金融,似乎为改革开放自由经济来临,提前做好了准备。
张建设遇到修国妹时候,她虚龄二十,在乡里就是大龄女了。“猫子”的身份不能说有,也不能说完全没有,影响恰当恰时的说亲。
中学里,有男同学喜欢她,约她到县城看电影。并不是一对一,而是齐打伙,几个男生几个女生,心里知道只是他和她。
回学校的路上,天已经黑了,意兴不像去时的振作,便散漫开来,变成络绎的一条线。那两个落在最后,不说话,只是有节奏地迈步,身体轻盈,飞起来的感觉。事情却没有后续。少年人的感情本来就是朦胧的,同时呢,乡镇上人又早熟,一旦涉入恋爱便与婚姻有关,所以就不排除现实的原因,大概还是“猫子”的偏见作祟。
有一次,行船到洪泽湖一个小河湾。这时候,乡镇企业遍地开花,四处都是小工厂的大烟囱。运输业随之兴隆,建材、原料、产品、半成品,货装到不能再装,吃水深到不能再深。远远望去,走的不是船,而是活动的小山。这是白天,晚上呢,河道上满是夜航船,呜呜的汽笛通宵达旦。那是去湖南岸糟鱼罐头厂送酒糟,当地特产大曲,据学校的老师说,《清史稿》就有记载。
托水的福利,多条河流交集本县境内,有名目的淮、浍、沱、涡、濉,无籍录的溪涧沟渠就数不清了。家家有酿酒的私方,计划经济时代,兼并合营成全民所有,到市场化的年月,一夜之间,大小糟坊无数。宅院、巷道、街路、河滩,铺的都是酒糟,县城上空,云集着醋糟的气味。
修国妹家的船到了南岸,卸货掉头,回程途中,经过叫管镇的地方,从乡办棉纺厂接单。精梳下来的落棉打成帆布包,装够一船,已是下午两三点钟。沿岸找僻静处停靠做饭,岸上几行旱柳,棵棵都是合抱,出枝很旺,连成厚密的屏障,却传来鸡鸣狗吠,就晓得有村庄。
叫爹妈在舱里午眠,修国妹独自在甲板点炉子坐水。这边淘米切菜,那边锅就开了,下进米去,不一时,饭香就起来。仰脸望天,日光金针雨似的洒落,沙啦啦响,其实是风吹树叶。
忽看见树底站一条细细的身影,像她在芜湖读师范的弟弟,不禁笑了笑。铁钩划拉出炉渣子,掺着未烧尽的煤核,铲到瓦盆里,将沸滚的饭镬移过去焐着。换了炒勺,倾了油瓶,一条细线下去,嗞啦啦响起来。煎三五条小鱼,炒大碗青菜,臭豆腐早焖在饭里,然后叫:吃饭了!
扭头看,那孩子还不走,觉得好玩,玩笑道:吃不吃?
他真就来了,一溜碎步跑过斜坡,跳上船。一张案板,正好一边坐一个,不知道的以为一家人。
大约有半年光景,接连到管镇接货送货,就也经过这里,那孩子掐算准日子似的,准在柳树林里,船靠岸,就钻了出来。有时带几棵菜,半碗酱。
有一回,他娘也跟来了。晓得是来看人的,也晓得很称心。下一次来,带的不是菜和酱,而是两磅毛线,一块灯芯绒料,几近下聘的意思。修国妹的妈私下里还请先生对了俩孩子的八字,水上人都有点信命。
可是她不答应,第一眼看他像她弟弟,一直当他弟弟了。虽然他比她早生半年,可“弟弟”不是以年月断的,她那亲弟弟也就小一年多点。因隔年又有了妹妹,于是妈背上一个,她背上一个,好比是他妈,缘分就不一样了。
用另一种算法,还有一次。她还在妈肚子里,停泊沫河口,老大们聚了喝酒,也有女人怀胎的,众人起哄指腹为婚。那条船是什么地方的不知道,老大姓甚名谁也不知道,就当一句戏言过去了。
山不转水转,十八年后,同一个停泊地再遇见,老大还是老大,女人还是女人,当年的人种却开花结果,正巧一个男一个女,也都读了书,在船上帮衬,那个约定刹那间就回来了。年轻人都是浪漫的,这戏文般的缘起,彼此生出好奇。但走船的生涯踪迹无定,恋爱中人最怕离别,一年时间过去,竟没有再见面,却出来一个张建设。
七八月的淮河,水涨得高,船从双沟新桥底下过,她站在舱顶做引导。双沟在苏皖交界,水域很宽,多条支线汇集,并齐河口,收紧了。只听马达汽笛,此起彼伏,万舸争流的气象。
她一个小女子,水红的短裤褂,赤着足,手里挥动小旗,左右前后竟都按她的指点,避让错行。张建设就在对面的甲板,船帮贴船帮,摇动着,擦过去,上下看看,照面了。
两条水泥轮机船大小和载重差不多,张建设却已经是老大。登门拜访,是父亲出面接待。来客虽是初见的生人,但吃水上饭的都是一家亲,并不见怪。因带的礼厚,金华的火肉、符离集的烧鸡、阳澄湖蟹、东北天鹅蛋大米,另有两副女人的金镯子,上海老凤祥的铭记,就晓得是个走四方的后生,也猜出几分来意。
有待嫁的女儿,断不了说亲的人。修老大读过几年塾学,经历过旧社会,到了今天,明白时代的进步,自己是受益的。儿女的事情,且是这样的大事,就不敢行包办的老法。女儿从来没有应许过一回,旁人说他没有家长的威权。他嘴上辩解,暗地里却是高兴的,出于舍不得的心。
这一回,和以往不同,没有拉纤的中人,自推自,是开门见山的意思,他就有些失措了。一边让座,一边嘱女人办酒菜,先称客人大兄弟,后改口大侄子。
两个年轻人倒很坦然,仿佛认识许久似的,互问姓名和学校,发现虽不属一个县份却有共同的熟识,无非是同学的同学,朋友的朋友,表亲的表亲。
修老大插不进话,显得多余,讪讪走开去,到后舱整货。再回到前甲板,两人却不说话了。一个低头摆碗筷,一个举着酒瓶子,割瓶口的蜡封,眯缝着眼,躲开嘴角烟卷的烟。他不禁恍惚起来,因为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孩子妈。
下一回,是他登张建设的船。按规矩,要物色媒介,有当无过个手续,自己的女人也是这样说来的。可是,什么也代替不了做父亲的眼睛,有生以来头一回聘闺女,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。
张建设的船保养得不错,新做的防水,马达也好使,尤其是日志。进货出货、行驶里程、途经地名、收支账目,分门别类记得清楚整齐,让修老大汗颜。赶紧合起来,不看了。船上用了小工,远房的表亲,洒扫就也干净。只是舱里有些乱,被褥有时间没拆洗了,衣裳洗是洗了,却不叠齐收好,而是搭在一根铁丝上,就像没洗过一样。
中午饭是乡下人的粗食,小工的手艺,整条的河鲤鱼、整个的肘子、大块豆腐,都是一个煮法,炖!炖到酥烂,料下得足,口味十分带劲。
一老一少两个老大,面对面吃喝,酒上了头,说话的声气大起来。
老的说:大侄子的船什么不缺,独缺一双女人的手!
小的应:女人好找,知己难寻!
老的道:知己不是“找”,是“相处”的!
小的又应:伯父听没听过“一见钟情”?
老的摇头:这就难了,天下哪有这般准的事?
小的抬手拦住:您别说,我真就对上一个!
何方人氏?
近在眼前,远在天边。
这话怎讲?老的有些酒醒,眼睛直看向对座。
那个人是忍笑的表情,其实清醒得很:“近”是距离,却隔座山,就“远”了。
什么山?
老泰山!
这话说得俏皮,两人都笑一笑,停住了。听见小工在岸上吹笛子,掺了鸟的啁啾,声长声短的。
张建设收起笑意,双手端一盅酒,肃然道:从此以往,伯父您就是我的亲父!
修老大耳朵里嗡嗡响,喝干酒,翻过盅底,亮了亮。
就这样,吃完饭,送上岸,看日头向西,白日梦似的。事后难免懊恼,太没身份,至少也要拉锯二三回合。这后生确实有鼎力,一旦上船,舵就到他手底下,让人不得不折服。
渐渐知道,“您就是我的亲父”这句话,不是无来由的。张建设父母早亡,相隔仅半年,都是哮喘病。船上人最易得的两疾中的一疾,另一项是关节炎,因长年生活在潮冷的环境里。并不是绝症,照理不至于丧命,但时断时续,累积起来,最终吊在一口气上,其实是风湿走到心脏。
那一年,张建设和弟弟张跃进,一个读中学,一个读小学,都不成人。有人出主意,报个虚岁,送大的当兵,每月津贴供养小的,可是当兵的名额让大队书记的儿占去了。再有人想到结亲,哥哥成家,弟弟也算有了怙恃,但头无片瓦,足无寸地的“猫子”,八尺长的汉子都难娶媳妇,更何论未成年。如此,只剩一条路,列入“五保”,生产队养到十八岁。兄弟俩穿着孝衣,额上系着白麻,眼泪和了土,满脸的泥,只差一具枷,就成了听从发配的犯人。
到末了,大的那个直起身子,开言道:叔叔伯伯费心,从今起,我就下学,请队上派工,大小是个劳力,倘挣不出我们兄弟的粮草,先赊着,日后一定补齐!
说罢,拉了小的跪地磕响头。其时,身子没有长足,还是孩子的形状,说话做事已有几分大人的做派,比他爹妈都强。人们私下里说,那两口子都是软脚蟹,想不到下了一个硬种。所以,张建设比修国妹长一岁,学历却矮了两级。
这是一段凄苦的日子,弟弟住读学校,他在大队运输船做小工。大队的船往往走的长线,出行十天半月不在话下。
上岸第一要去的地方就是小学校,等弟弟下课,将些攒下的吃食塞到书包,手掌心摁进几个分币。十来岁抻个头儿的年龄,每回见,衣裳裤子都紧一紧,直至脚指头顶出鞋壳外。就地脱下橡胶防水靴,看那小脚丫子哆嗦着套上,转身打赤足走了。
第二去的就是自家的破船,泊在河湾里。揭开油布一角,爬进去,黑洞里无数只眼睛射向他,是破绽的口子。船和房屋一样,没有人气顶,便一径颓圮下去。他抱膝坐下,四下里一片静,仿佛神灵出窍,又仿佛魂兮归来。
父母的遗物,所谓遗物就是被褥衣服,清点无数遍了,可用的拣出来,实在糟烂用不上的就烧了。板壁墙上,他们兄弟的奖状,三好学生、普通话比赛、年级最优,揭下收进藤条箱。箱子垫着桌椅床柜架起来,依然受了潮。母亲的针线匣子,一枚银顶针,氧化变成黑色,他取出来,戴在中指上,其余一并放入箱里,垫几块砖瓦,再架高一层。舱顶的漏是补不起来了,路上拖来的油毛毡压上去。他相信,总有一天,张家人还会在这船上过自己的营生。
万事开头难,起初是咬着牙一天一天熬,熬到某个阶段,就渐渐尝出些甜头。越拉越紧,扯头就开的绳结;锚链直溜溜下去,手臂忽地一麻,扎到底了;眼看对面船迎头过来,打个满舵,闪过了;喝酒划拳,船工们的荤笑话,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妇,他甚至交了相好,一个寡妇,带一群儿女,鞋都露着小脚指头,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。
替人捎带时——逐渐地,他也有了自己的私活——就问有没有穿剩的鞋,收起来,到地方一股脑扔上去。寡妇接了,扔下来的却是新鞋,麻线纳的底,钉了胶皮,后帮子也镶了皮,晓得是水上人的脚。
走船人哪个没有沿岸的风月,因为他小,就要受人起哄,先是红脸害臊,惯熟后便嬉笑打闹,欣然接受。可他是读过书的人,晓得爱情和同情的分别,也晓得雨水之欢和天长地久孰轻孰重,还晓得此一时彼一时。
十八岁那年,他从大队船上出来,单立门户。自家船稍作修葺,货舱重铺一层水泥,重置马达、柴油机、锚链、缆绳。新添一座船钟,从蚌埠旧货市场淘来的,不知道哪艘海船上的物件。这些修补可说都是拾来的废旧零散,一件一件集起来,再一件一件交割,多的换少的,少的换多的,大的换小的,小的换大的,倒手无数个来回,终于变无用为有用,凑合成三五成新。大队拨给几单货运,他又自谋了一些。
邓小平主政国事,政策松动,上头开一分,底下就是十寸。耕作还有统购统销约束,捕捞和运输,尤其后者,本来就属集体经济权限,其时就更自由了。他驾着船走在河道,船钟当当地敲,穿越马达轰响,回应汽笛长鸣,凌空回荡,仿佛来自天庭的清音。他很快博得名声,不只因为是最年少的老大,主要在于人品。行业其实是江湖,水上饭的道更深。辖地的管治只不过名义上,具体事务还是人情款曲,随时日久远渐成公约,俗话叫作行规。他出道早,难免受欺,倘若不开蒙,或就一辈子屈抑,抬不起头,如他这样心明眼亮,却可以从弱到强,由浅入深。父母在世,他只是看;父母离世,便是亲历。到如今,独驾一条船,则有了感悟。归纳起来,天下祸福无论大小轻重,端底就一个“争”字。落到水上世界,不外争河道,争先后,争上下游、顺逆风。两相对峙,总是强者取胜,强中有更强,所谓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,永无止境。但有更高一筹的,就是不争。
所以,他反其道而行之,守着一个“让”字,让掉的那些利好,用“勤”补上,计算起来,也并不见得有亏缺,倒积蓄起人缘。老大之间有了纷乱,往往请他做仲裁,这时候,“理”就出台了。“理”这东西,本是天下为公,却很怕霸蛮,扛不住会偏倚。有句村俚说得好: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。好比一物降一物,霸蛮还怕一件东西,就是“让”,于是,他这样不争的人才有胜算。他自认在弱势,但弱势有弱势的活法。他相信,这世上既然容下一个人,必有一份衣食,不是天命论,是人生来平等的思想,他到底和父母辈的人不同,也是时代的进步。下一年,国家经济继续松绑,一系列开放政策脚跟脚下来,普惠大众,他的人生从此焕然一新,之前做梦都不曾梦到的,这里又有些命运的成分,他不信也不成。
分产承包手续完毕,下到船里,过去的日子扑面而来。父亲掌舵,母亲在舱外打水,铅桶哐哐地响。擦得铮亮的甲板,照得见他跌跌爬爬的身影,腰里系一根绳子,另一头系在妈腰上。接着是弟弟,小小的,红红的小脚丫子,打着滑,船上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。此时此刻,他忽然发现已经长大到,这船盛不下自己了,猛一鼓气就能撑破它,好像鸡雏撑破蛋壳。船帮的木板朽烂了;甲板下的龙骨断裂,凹陷下去;水泥防水层不是这儿漏就是那儿漏,不定什么时候,一觉醒来,船从身子底下滑走,人在水上漂。旧换新的时候到了,他想。
决心下定,即开始筹措。这些年走船,虽是以工分计,仅够他和弟弟的口粮,但私拉的单子,分账多少有他几个零钱。后来独立出来,暗底下的收入又多了些,合起算一份。再一份是身下的船,或只能当废旧货出手,如何折扣都有限。忽然闪念,购买者多半化整为零,分门别类,赚其中的利润差价,为什么不留给自己赚呢?
想到这里便按捺不住,说干就干,先收拾打包。星期天张跃进从乡镇中学回家,兄弟俩搭手,河滩上支起油布棚,归置日用的琐碎。转眼间底舱挪空,直接将顶掀了。这是张建设拆解的头一条船,多年以后往回看,可算他事业第一步。
事情不出预计,单是轮机部分,就抵得旧船的整价;墙板、地板、顶板、箱柜,作堆卖,又是一价;烂掉的龙骨,集拢卖个柴火价;锚链、绳索、篷布、油毛毡、大小铆钉、合页、锁扣,三不值两,也是个数目。承包制下,船户都在修葺,都是用得着的物件,不出三日,剩下一个船壳子。翻过来,涂上防水漆,就这么倒扣着,旁边是父母的坟头。“猫子”们的墓,只能做在河滩的斜坡,真叫作“死无葬身之地”。他特别留下那只船钟,好像有了它,就会有船,早和晚的事情。这些钱添上,新买一艘,不过十之三四,余下的大缺口,用什么补上呢?
当晚,睡在油布棚,棚顶漏进星月,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了。心里并不觉得沮丧,反是轻松。枕下的船钟嘀嗒走秒,数着时辰,一夜无梦。村烟鸡鸣里醒来,被盖让露水打湿,头脸也是湿的。望天边早霞,就知道是个晴日头。拉根线绳,晾上衣服被褥,小泥炉生火煮面,搅进油盐酱醋,热滚滚下肚。就着河水涮了锅碗,再细细洗漱,睡乱的头发梳齐,整整衣裤,提一个人造革小包,上路了。
离开水道,天地变得宽广,似乎没有边际,陡然间,人被解放了,同时也生出渺茫,不晓得前面什么等着。可是,一步一步走过去,自然看得见,他信的就是这个。
现在,他从返青的麦田间走上公路,稍等片刻,班车来了。近午时分,汽车驶过水泥大桥,迎面一座拱门,塑成三面红旗的形状,就晓得进县城了。下了桥,农田迅速向后退去,两边房屋稠了,将车路挤得越来越窄,跑着马车、牛车、拖拉机、汽车、手推车,自行车在车缝里游龙似的穿行。柴油机的马达、汽车引擎、喇叭、铃铛,此起彼落。牛和马最安静,沉着地迈步,勿管前后左右如何催促谩骂,按着自己的速度和路线。还有轮子底下溜达的猪啊狗的,从容闲散,俨然地方的主人。
班车沿途停靠几次,下去些人,又上来些人,下去多,上来少,渐渐只剩二三人。卖票的看他,好像问去什么地方。他不回答,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。他自来的活动范围都在河道周围,经过无数大小城镇,也只在临水的边际,没有进入中心区域。此时,班车通过壅塞的进城道口,街面疏阔,而且齐整,东西纵向为主干道,南北横向断开的多是小街,鱼骨似的排列。这是整体的结构。从局部看,小街由住家和摊贩组成,此时已到收市,就寥落下来。干道则为公家的营业,从车窗望出去,玻璃的门窗,门楣上的招牌,招牌上的大字,虽也人迹罕至,却是威严的气派了。
一行字进入眼睑:中国农业银行供销合作总社。心中豁然开朗,此行的目标有了。过两个路口,一转车头,熄火了,剩余的人清空,他不敢停留,跟着下去,看见墙上的红漆鬼画符似的涂着:客车总站。他才晓得,已经走到再也无法走的尽头。回到路口,站定了,认准方向,直接奔银行大门去了。
初起的念头是存钱,身上的家当卸了,即可翻转腾挪。推进门去,当门三个窗口,都空着,后面的磨砂玻璃墙里,似有绰绰的人影。他“喂”了一声,好些时间,方才有人隔墙应道:中午休息,下午一点办公。抬头看看,壁钟走在偏出正中一刻的地方,他决定就地等待。慢慢在厅里踱步,活动活动手脚,一边看墙上的张贴,每个字至少看过两遍,窗口有了动静。
就在这等待的几十分钟里,张建设改变了主意。
走到第一个窗口跟前,探头问道:哪里办理贷款?窗口里的女人抬起眼睛看向他,仿佛被惊着似的,说不出话。停一停,问是私人还是公家的业务。他一笑:可公可私。女人脸上的表情更警惕了:什么意思?他回答:农村联产承包制,既是集体也是个体,您以为公还是私?
女人皱皱眉头,以为抬杠寻事的。街上少不了闲人,俗称“街华子”,专找女营业员搭讪,面前这一个又不很像。黧黑的皮色,肩背厚实,出大力的样子,衣服穿得板正,扣到领口,显见是乡下人进城。面上和悦,那几句答词却藏着机锋,就不是乡下人的简单。有些摸不着路数,只觉得不可小觑。
女人站起身,转回到玻璃墙后头,压着声说了什么,再出来,则尾随一个戴眼镜的男人。
那男人矮下身,凑在窗口看出来。他也矮下身,就脸对脸了。里面人问知不知道贷款是怎样的事,他侧身指了墙上的告示:上头都说了的!正是农业贷款的宣传书。里面人不由笑了。这项政策下来有段时间,紧锣密鼓张扬,并不起效。农村人都是做一口吃一口,十分不得已才会背债,渐渐地凉下来,不想忽然间竟来了一个。
紧接着,窗口里面递出一连串问题:姓名生年,户籍所在,教育程度,家庭成员——看起来是主事的。他对答如流,但当问到有没有抵押物这一项,陡然卡住了。他涨红脸,挠挠头,咧嘴笑了,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。
男人直起腰,和女人相视一眼,都见出对方的好感,女人说:若无抵押,有担保人也可以。
最后,是由大队书记做了担保。张建设父母去世那年,武装部来征兵,有人撺掇报张建设,私心里多少为减轻负担。五保户的支出平摊在各家各户头上,紧巴巴的年月,压根草都有分量。结果去的是书记的儿子。书记自觉得从孤雏口中夺粮,心里藏了愧疚,还是要归到那年月的难处。回乡的知青,书读到半拉子,倒落得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。本以为吃上军饷,终身都是国家的人,无奈扶不上墙的泥巴,三年时间,列兵去,列兵回,连个党籍都没争到。私下曾经想过,倘若换了张建设,不定会有怎样的前程。他看好这孩子,单是这一条,就敢做担保人。
往返几趟,办下贷款。差不多同个时候,书记大伯替他找到卖家。这时节,船家们都在晋级装置,一手退一手,一条半新旧的机轮船退到他名下。修国妹父亲前去视察的,就是它。
二
张建设和修国妹来往走动半年,正式喝了订婚酒。船上人家因是过着流动的生活,多半亲戚少,尤其张建设,连个家长都没有。请书记大伯做大人,和修国妹父亲母亲并为上首,下首坐了两人的弟妹,再加书记带来的小子。
小子复员回家几年,还穿着军装,说普通话,看起来很像下来巡视的干部。他当兵在徐州卫戍部队,驻扎军分区大院,外勤站岗放哨,内务则洒扫庭除,替首长做些杂役。首长都是战争中过来,吃过苦的人,作风朴素,也没有架子。儿女们就不同了,养尊处优,难免有些浮浪。当兵的也是年轻人,有样学样,总会沾染习气。操场上玩球,肢体冲撞,几个言语回合,摘了帽子,抹下腕上的手表,参谋和列兵的区别就在有没有手表,然后或单挑,或群殴,打得起烟。传到坊间,就得了“丘八”的名称。徐州历史很久,人物说话颇有古风。那里生活三年,见过些世面,又怕家乡人不知道,因此滔滔不绝,席上的话让他全包。那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只有听的资格。
三个大人初次见面,拘着礼,低声细语地客套。修家母亲敬了头盅酒,硬挣着回去炉灶,换张建设上桌,替二位爷搭桥。三人静静地喝酒,耳朵里尽是聒噪。书记大伯到底挂不住,对张建设说:你是个有主张的孩子,成家立业了,莫忘记提携同年兄弟!张建设抬手向下首用力一划:都是我的弟弟妹妹,谁敢说不管?
修家爹爹眼圈红了,他的头生女要让这人娶走了,仿佛看见吃奶娃腰里系根绳子在甲板上爬,爬着,爬着,背上又驮个小的,蜗牛似的,发顶扎两根小辫,是蜗牛的犄角,眨眼的工夫,长成个大姑娘,姑爷都坐到跟前了。真是割肉啊,由不得生出恨意来。可是呢,俗话说得好,女婿是半儿。他倒是有儿子,可儿子没长兄总归孤单,所以听见那担当的誓言,又是欢喜的。
婚事定了,成亲又过了一年。这一年里,银行的贷款还去大半,又积攒下迎娶的费用。前边说过,乡镇企业大兴。尤其苏南地区,人口稠密,农地紧凑,与几座工业城市相邻,无论发展的需求还是条件,都在龙头。继而向北延伸,越过省界,一径带动起周边。物流几十倍上百倍增加,旧路不够用,新路不及开,高速公路还是遥远的传说,内河运输就夺得先机,变成主要渠道。计划经济的行政区划打开了边际,水网联通起来,左右逢源。但人拘得久了,外面世界的大和远就让人生畏,多还是局限在原先的地盘上活动。
张建设却不怵,他的线路拉得很长,从淮河穿过洪泽水域,到高邮湖、邗江、六圩,顺长江到江浦、秣陵关、江宁镇,回进皖地。皖南这一片,本来就是富庶,如今又腾飞发展,成经济重镇。
走过这些地方,张建设的经验是,发达地区一定从江河而起,再向沿海伸延。他读过书,鸦片战争之后签订《南京条约》,五口通商:广州、福州、厦门、宁波、上海,按下西方列强吞噬中国这一节,但说现代化速度,却是历史转折、社会突变。在他头脑里,“海洋”是个象征性的概念,带有理想的色彩,离现实很远。现实是,地方大,人就小,地方小,人就大!看得出,张建设不是好高骛远的人,比起保守主义,他又要稍稍往前多看一步。
于是,在这内河航运兴隆昌盛之时,他预感到更可能只是蜜月期,很快便结束了。抬头看,岸上的标语牌,赫赫然映入眼睛:要致富,先修路!沟渠填埋,农田等不及收成,压路机便开过来,打夯机的轰鸣昼夜不停,盖倒了船的轮机声。他已经看得见,陆路代替水路,车代替船。到那一天,旧的生计就将被新的代替,具体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,但他笼统地认识到,天下事物都是共生灭,同呼吸,就看你把不把到脉。
迎娶修国妹,他的船油漆一新,舱里满满当当。玻璃门的柜橱、梳妆台,大件有自行车缝纫机,俗话叫“两轮一转”,小件是气压热水瓶、三五牌台钟、双面绣的插屏。当然少不了“三金”,金项链、金耳环、金戒指。修国妹的嫁妆有得一比。床上绸缎面湖丝绵被子、珠罗纱白底隐花帐子、羊毛毯、羽毛枕,地下铜锁铜包角的樟木箱、红木的套桶和脚凳、黄杨木的婴儿摇床都备下了。穿的有呢大衣,男式的海军蓝,女式的玫瑰红,新款羽绒衣也是一蓝一红。衬绒夹袄,男装驼绒,女装羊羔绒。牛皮鞋高靿、低靿,棉、单、凉、拖。单是锅就十来件,钢精的、生铁的、搪瓷的、双耳、单柄、煎、炒、炖、煮,成套的碗盘、茶碟、酒壶酒盅,各有几十头。顶别致的一盒西式餐具,大小刀叉勺,嵌在紫红平绒托上。一样一样送上甲板,摞起来,罩了桌面大的双喜字,展销会似的。
喜酒摆了十条船,大船三席,小船两席。两边的客人多是同行业。修老大行船日子久,结识在三四代以上;张建设走得远,都有隔了省的朋友来贺礼。下午三时开宴,入夜八九点还未散去,条条船掌了灯,河湾里点了火似的,红通通一片。直到东方露白,才一艘艘相继离开,马达突突响着,渐渐远去,消失在晨曦中。
这场夜宴,可说象征了水上运输的黄金时代。拉不完的货,接不完的单子,卸载的空船,被厂家拉住不放走,又装一载到下一家。沿河挤挤挨挨着大小码头,码头后面,新厂连老厂。天际线改变了形状,原先平缓的弧度上,凸起许多锐角,视野变得狭窄。听觉呢,也是壅塞,岸上是机器的隆隆声,岸下是船的马达和鸣笛。直至暮色下沉,夜色渐深,方才消停。
这是张建设喜欢的时刻,水面疏阔许多,喧哗收敛起来,星月仿佛升高了,船尾拖了细浪,心里格外安宁。白昼里麻木的知觉此时恢复了,甚至更加灵敏,似乎,万物都在发力:潜流在码头的木柱间绕行,鱼排籽、孵卵、破膜,地龙拱土,水蛇蜕皮,鸟族在枝头求偶……他以为在梦里,烟头的亮是梦里一个醒,带他回到现实。于是,听见自己的脉跳,舱里面妻子的鼻息,胎儿在母腹翻身打滚。他是个拖家带口的人。不由笑了,这无声的笑也进了耳朵。头顶上三星排列,时辰不早,烟蒂扔出船帮,噗的一声。叫出小工守夜,换进去睡了。小工是从江苏地界泗阳找来的,也是个孤儿,原先在乡里的麻刀厂做,受不了那个气味,宁愿当“猫子”,硬跟着船过来。
头一个孩子生在船上,取名舟生。其时,他们在巢湖那边。皖南比皖北发达,运费几乎翻番,一单接一单,几上几下,回程的日子一推再推。终于挨过日子,分娩了。修国妹说可自己给自己接生,母亲生弟妹的时候,她就在跟前,看不看都进眼睛里。
生完了,就轮到张建设。想不到,没经过女人事的男人,竟然会侍奉月子。猪蹄炖得起膏,鲤鱼熬成牛乳,黄糖水打溏心蛋,莲子红枣粥,茼蒿菜煮水,用来煞油腻,苹果掏去芯子隔水蒸,也是压火气。第一口奶是他吸出来的,夜哭郎是他起来抱着摇到天明,母子俩的洗涮也归他。隔壁船的老大笑话说:男做女工,越做越穷!他回答:我这个女人命旺,破得了天戒!
船驶到临淮关,和老岳家碰头,已经二月二龙抬头,婴儿出世剃胎毛的日子。按规矩是由舅舅动推子,可舅舅在县中学读书备战高考呢,还是张建设自己来。外婆铰线头的小剪子,一绺一绺,又有人戏谑:修理地球啊!他笑接下句:锦绣河山!多半亲力亲为,他和舟生最亲。
日子过得快而且满,娶了娘子,生了儿子,攒了票子,舅子小姨供进城上学,自己的兄弟则送走当兵。这时节,生计多了,西线有战争,太平世道谁愿意出征打仗?参军的热便凉下来。这张跃进少小缺爹娘管教,天生也不是读书的料,要不是做哥哥的辖制,怕已经辍学上船了。二也是还张建设自己的少年心愿,听书记大伯的孩子说话,晓得虚多实少,还是有触动。这一批征兵是新疆驻防,内陆的人听起来,远到天尽头似的。这里单军服上身,发下的已经是棉和毛,看到那一双大头靴,方才有些释然。他忘不了张跃进顶出鞋的脚指头,那是软肋。
安顿下几个小的,还有一个大头,就是允诺书记大伯帮衬的,他的同年兄弟。起先,那兄弟看不上他的帮衬,问娘老子“借”了钱,和战友参建水泥预制件厂,不到半年,钱打了水漂,战友们一个个跑得看不见。于是,书记大伯亲自押解到跟前,求个小工的营生。他怎么敢!不知道谁雇谁。来回寻思几遍,最后给明光镇的窑厂,也是他的客户,牵线做了销售主任。家家户户盖房造屋,砖瓦先是紧缺,接着过剩,因为四处都在开窑。临高望去,东南西北的大烟囱,吐出滚滚黑烟。出窑的时辰,有电的地方拉了线路,高支光的灯泡大放光明,没电的则扎起火把,映红半爿天。再一眨眼,满视野破土动工,或者从无到有,或者推了旧的盖新的,真叫作:眼看着起高楼,眼看着楼塌了。建材就又走俏了。
张建设做了这中人,实是心里打鼓,随时会出事似的,有一段时间,都不敢再往明光那边接单。过后传来风评,竟然很好,颇有作为的气象,方才松一口气。
书记大伯的儿子,大名李爱社,小名社会。和张建设的名字一样,听起来就知道什么时候出生,上世纪一九五八年,月份还大些。到底走过外码头,开了眼界,又操一口普通话,乡下人称普通话“标准语”,代表着官方,已经起了三分敬。这时节,如方才说的,砖瓦的市场,一时买方,一时卖方,要有眼力,看得准风头,顺风和逆风各有理据,这就要靠说辞了。刚从泥里拔出脚杆子的庄稼汉,眼和嘴都是拙的,缺的正是他这号人物。慢慢地,张建设接续上这头的老关系,有时看见李爱社,穿一身西服,打着花领带,来不及照面,好容易过上话,就是老板的口气了,给他生意做。所以,就又不从那里走了。
这一段日子,无意中留下纪念。那是在洪泽湖,搭了个年轻学生,上船就支起架子画风景,时不时放下画笔,端起照相机按快门。张建设忽然兴起,说替我拍一张。学生说好,让他站船头,稍稍端详,快门咔嗒咔嗒连着两响,结束了。下船时,他没有收捎脚钱,写了邮寄的地址。十天半月以后,这事都忘到脑后面,照片却收到了。两张小,一张大,附了底片,拍得很好。仰角的镜头里,他手撑在胯上,身后蓝天白云,前景里看得见舱房的屋檐,檐下面还挂了一卷缆绳,就知道是在船上。他们老家的男女,生相都标致,似乎有南亚人的种气,高鼻梁,宽额头,双眼皮的多。张建设也是,神情轩昂,无限风光的姿态。
现在,张建设的计划是上岸。他们还在青壮,岳父母却是向晚的年纪。两位大人都有肺弱的迹象,关节也开始变形,使他想起自己早逝的爹和娘。看见舟生腰里系着绳子,被母亲牵着在甲板上蹒跚学步,想到的是自己,不能世世代代做“猫子”。并不是对身份抱有成见,如今,谁敢小视张建设呢?漂流的水上生活总是无根之萍。古代圣贤说,无恒产者无恒心。他是个有恒心的人。和存在决定意识的唯物论反过来,意识决定存在,就是要用一颗恒心创造恒产。不能说是自小的立志,提早十年,莫说十年,五年,三年,甚至仅仅一年前,他也不敢去想。可是,如今不是有实力了吗?从这里说,恒心又是从恒产里起来的,还要回到唯物史观。就像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,其实是个循环的关系。
所谓上岸,落实到行动,很简单,就是造一座屋。钱不是问题,建材对别人也许是问题,对他却不是。做运输,没少和砖瓦水泥钢筋木材的供应商交道,人脉很广,难处在于地。他们被人蔑称“猫子”,这“猫子”两个字从词源上看没什么不是的,硬生生让这营生背上污名,归根究底,就是无地。无地则无籍,无籍则无名,无名则无族,而为乌合之众。张建设倒没有改写历史的远大目标,他向来没有目标,只有计划。计划的第一步,也是基本的一项,就是地。
地,这一件事情,唯有一个人能办。谁?还是书记大伯。书记是岸上人,统管平地七个生产队再加两个水上生产队。联产承包,分田到户,一系列改革,公社还原为乡镇,生产小队还原为自然村,在生产大队的基础上联合自治。这样,大队便成为国家行政系统的末端,同时,计划经济体制也在这一节涣散开去。大队书记现在叫村长,出自民选。农村的事情,哪一朝哪一代,明里暗里,主导性的力量总是来自宗族。书记的李姓是大姓,所在也是大村,几乎占大队人口一半,无论上级任命,还是现在的民意,都和它有关联。
书记大伯和张建设不是族亲,在后天的缘分,一个由另一个抚孤,另一个呢,眼看到了托老的时候,生亲不如养亲。在这通常的人情底下,有更深的渊源,两个都是人里的龙凤,嘴上不说,内里却惺惺相惜,视对方为忘年知己。所以,张建设才有胆开口,向书记大伯开口要地,地可是乡下人的命!
多少也应了世事变化。分田的时候,借了县里测量局的人和尺子,连地埂地边都不放手,横来竖去地丈量。但种田的兴头很快被工业热潮盖过去,春种秋收周期缓慢,收益有限,哪里比得上机器!零散的地块又三三两两合起来开厂。土地流转中,实际面积又被利润统计盖过去,价值就有了涨缩。书记大伯在村子低洼处,近河滩的位置,切下半亩地。张建设不能让书记大伯为难,他以高于通常的钱数向村委会买下三十年租期。这时节,土地市场没有过明路,凭借约定俗成,民间的交易其实相当活跃。
张建设的财力足可以造楼,但只盖了五间平房。他不愿压过村人,尤其书记大伯的风头。村人们收留了他,他永远是谦卑的。龟缩在庄子台基底下,仿佛稍不留意就踩平了。可渐渐地起来一股子生气,白墙黑瓦,前后各留一条园地,南院窄些,铺了砖,贴墙排几行盆栽,海棠、芍药、月季,大瓣的花,姹紫嫣红。北院种菜,支起架子,上面豆角、茄子、西葫芦,底下南瓜,一盘一盘,中间是豌豆荚,绿生生的。
修国妹的二胎就生在这里,取名园生,听起来像男孩,但要看这园子,就知道是个女孩无疑。虽然有生育制度管辖,船民们却依旧多生多养,水上饭总是风险大,人口就是保障。反正,船一开出,无有定所,谁也不认谁。集体制解体之后,就更自由了,“计划”内的政策对于他们基本失效。但张建设依法缴纳了超生罚款,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女“黑”掉。
接下来,户口落到何处?什么事难得倒书记大伯呀!人场官场,可谓纵横家。土地使用权和所有权,宅基地和“地上物”烩在一锅,分盛碗里,你中有我,我中有他。还是拜世道所赐,八十年代开初,所有物权都在重新定性定量,事实上就是再次分配,变通的渠道很多。左右逢源,最终以居住地开立户籍,由这初生儿顶了门户。将来,张跃进复员转业,小弟大学毕业,小妹呢,也正在高考,带走水上户口,落回来就是陆上人。
世事难料,后来谁也没有回来,连园生都离开了。张建设算得上思想超前,结果,还是被历史抄了近道,那真是和时间赛跑的日子。
将两位老人安置进新房,舟生留下。吃奶的园生缚在母亲背上,再出船去。头一个孩子修国妹连尿布都没怎么换过,这一个从落地起就黏在身上,自然宠溺得多。两个都有一方偏袒,谁也不受委屈,是理想的家庭。
那小工幼年吃苦,压抑住了,以为不会长了。想不到上船后放开吃喝,发起来,蹿得和张建设一般高。身子是少年人的细弱,秉性却很稳重,也随张建设。不像人家的小工,称主家“师傅”,而是叫“爸”,修国妹却是“师娘”,排阵有点乱,意思是对的。时间久了,两人真仿佛认了一个大儿子,就把“小工”叫成名字,后来又变“大工”,听起来是“大公”,像日本人。岳父母上岸,原先那条船修补修补,让大工掌舵,跟着张建设,装一样货,吃一锅饭。渐渐地,园生下地走路了,腰里系根绳子拴在她妈身上。
有一日,叫大工吃饭,人没有来,下一顿也没来。问他怎么吃的,低下头期期艾艾说:今后自己开灶,不劳累师娘了。两人共同“哦”一声,修国妹想,孩子大了,有了相好,要娶媳妇了。张建设想的是,大工要做小老大了。算起来,大工跟了他们四年半,萝卜干饭当出师了!于是,当下拟定船租,比惯例少抽一成,再分出一些货单。看他的船渐渐走远,马达声哒哒地击着水面,很久很久,难免是惆怅的。
大工的离去却打开思路,何不多买几条船,招几名老大,按比例收益。多年的经验告诉张建设,单凭自家,即便从昼到夜,再从夜到昼,不过挣一份衣食,过日子尽够了,也只是过日子。他的心要比寻常日子大出那么一点,通常叫作事业心的一点。以目前的财力,额外置办船是吃力的,当然,倾其所有也凑得起来。可是他不想回到那个捉襟见肘的草创时期,吃二遍苦,多年的勤力都白费了似的。再讲了,事业是他的,多少有私心的成分,不能为自己侵害家人的利益。这些朴素的守成的计算,其实体现出“有限公司”的初级思想。书本上的教条,在他是切身体会,也意味着一个乡下人正走入现代经济社会。
他去到县城农业银行。最后一笔贷款还清,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。推进玻璃门,还是那个营业厅,窗口里也是过去的面孔。但他却像经历了翻天覆地,不再是原先的他,几乎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情。贷款部的男人依然是那一个,还贷时又见过两面,知道他姓姚,副科的职级,就叫姚老师。倒不是虚称,因真受教过的,就是发放给他第一笔贷款,带有启蒙的性质。姚老师没变化,只是眼镜框架变黄,显出老旧。
姚老师从窗口看见他,绕到前厅引他进办公区,两人握一下手,显得很郑重。如今,农业信贷已经普及,业务迅速增量,但张建设是第一个客户,又是按期清偿